悠悠(2 / 2)
长公主回京的车队浩浩荡荡,车骑轿马无数,翻起滚滚尘烟,玉疏坐在车中,昨日闹得太凶,现下有些渴睡,头一点一点地,倚在榻上,抱着一个软枕,神飞天外,两眼微阖,正打瞌睡呢
忽又有阵微风拂过,然后楼临的笑声便传了来,他骑在马上,含笑挑开车窗的鲛纱帘子,低低问:“宴宴,真不要抱着哥哥睡?车上可有些颠簸呢
玉疏睁开半只眼睛,斜睨着他,忽然哼了一声,坐了起来,劈手将帘子从他手里夺过来,随手一扬,甩在他脸上,“哼,老老实实骑你的马去,不许坐车!”昨天不知是话说开了还是怎么的,明知今日要启程,她还是被他闹得现在全身还酸呢,于是乎一出发,便被玉疏赶去骑马了
“唉。”楼临似真似假叹了口气,抱怨道:“家有胭脂虎矣
玉疏冷笑道:“等回京城了,自然有温柔的贤惠的柔顺的美人,你爱挑哪个挑哪个
楼临又将头探进来,酸溜溜道:“有人自己带了一车美人回京,还说别人?天下也没有这样把黑说成白的事
玉疏说起这个就气,她是为了谁考量呢?玉疏想着,既已事发,不妨将前段时间衔霜给她搜罗的面首带上,牺牲她的名声,来成全他呢?哪里知道楼临吃了一缸的干醋,昨天晚上醋海生波,作弄了她半晚上
玉疏伸手便在他脸上掐了一把,掐得他脸上带了红痕,才收回手,又哼了声,不理他了
楼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,他怎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呢,不过是想保全他所谓的圣君名声罢了。他格外感念她的心,只是也想对她说,她不必这么做。他如今还让她牺牲到这一步,岂不是枉在这皇位上呆了这么多年
“宴宴……”楼临轻轻叫她的小名儿
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就格外缠绵些,玉疏曾这么叫过自己千百次,也始终叫不出这个味儿来,每次一听到心就格外的软,只是面上还是不肯露,粗声粗气地说:“我都知道。”她停了停,声音放轻了,缓缓而坚定地道:“哥哥,你想说的,我都知道
她抬头望着他温柔的眼睛,“只是哥哥,我也……我也想为你着想啊。我不想千百年后,你还被这些兄妹不伦的隐私事戳脊梁骨
“宴宴,名声之事,对于女子、对于皇帝,所能造成的伤害,并不是一回事儿
“哥哥,有你在,我不在乎了。”玉疏微微笑着,眼底溢彩流光,“我不怕了
明明只是短短两句话,楼临却觉得比仙乐还动听。他的心软得不可思议,想说句话,却被软乎乎的棉花给塞住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那一瞬间他心中已有了决定,然后他便也跟着微笑出来,不置一言,目光如春风一般在玉疏身上扫过,然后带着笑意,放下了帘子
玉疏接着便听到了马蹄欢快奔腾的声音
她不知怎的,笑意也加深了
只是楼临的马蹄声犹在耳边,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骏马行进之声,急匆匆地,一如骑马的人年轻迫切的心
是白羽
“你真的要走吗?”白羽追上来问,问完他又自嘲一般笑了,像是觉得问得多余,轻轻嗤了声,有些颓丧
玉疏坐在车上,望着一直蜿蜒至远方的车队,笑了,“白羽,不然你觉得,我现在是在过家家么
“我原以为……你至少要告别
玉疏轻轻笑了笑,摇了摇头,“告别不过徒增难过而已,何必呢?再说——”她叹了口气,“我应当告别的人里,甫之暂时应该不想见我,而你
玉疏顿了顿,方道:“白羽,你今日来,是向我告别的吗
白羽紧紧抿着唇,像在思考怎么回答她这问题。片刻后,又不顾楼临要杀人似的眼光,跳下马来,钻到玉疏车里。他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,看得玉疏扑哧一声,对骑在马上的楼临轻轻摇了摇头,便放下了车帘
白羽跳上来了却不肯说话,车内一时寂寂,只要车轮滚过的吱呀声,沉静而有韵律地在二人耳边回响
“白羽……”玉疏终于开了口,却又被白羽打断了
“宴宴。”玉疏一惊,他又道:“我听见……听见他这么叫你
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
玉疏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,眼睛亮得惊人,急躁地、渴望地,像是在执着地寻一个答案,这样迫切,让玉疏一句“不可以”哽在喉间,怎么也说不出来
只是她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,白羽苦笑一声,眼神沉寂下来,苦笑道:“我明白了
“只是宴宴,原谅我还是这么叫你一次
“宴宴,请你看着我,请你仔细看看我,我是白羽,不是楼临
“从很久之前开始,你看我的眼神,就让我觉得奇怪。我一直不解,直到我见到楼临——直到前几天那个举世皆惊的消息传来
“你知道这次回京,你要面临的是什么吗?凉城天高皇帝远,民风也开放,你在这里何等逍遥,为何、为何要去京城受这等苦楚
“在战场上,我可以以刀剑护你,以兵枪卫你,可是人的口舌是非,要怎么用刀枪一一砍平
他蹲身在她面前,眼神湿漉漉望来,让玉疏觉得眼前是只可怜巴巴的小狗,在黏着主人不肯放
玉疏温柔地理了理他的头发,“白羽,其实我对你好,并不仅仅因为你和楼临长得有些像,真的。”他的头发很硬,玉疏要抚平都费了点力气,手指扎扎的,有些痒。“其实,与其说你和楼临像,不如说……不如说和我自己有些相像
她握着他的手,将手心覆盖在他左手残缺的伤口上,温声道:“当年一命之恩,你以悉数还完了。白羽,你早不欠我什么了,是我欠你的。你自由了呀,早自由了
“我现在是不是有选择自由的权利了?”白羽抿着唇,仍是当年那副倔强模样,“那我选择不要。我不要自由,我想要跟着你
“那些面首都能跟着你,为何我不能
“白羽,那些面首不过是
“我知道。”白羽截断她的话,“我都知道,你带着那些面首,不过是为了他。你宁愿坏自己的名声,也要保全他的名声
他漆黑的眼睛望着她,“那多我一个,为何不行
玉疏微笑着问他:“因为他们甘心做面首,而你——白羽,你甘心吗?你愿意吗
白羽一时哽住,很久之后,他才发狠道:“我母亲愿意当她的替身,我却没有她那么痴心不改,我不甘心、我不愿意。我想要回报、想要你看到我、想要你爱我
玉疏摊了摊手,有些无奈,“所以啊
“可是我终究是我母亲的孩子。”白羽执着地道:“实在求不得,我也认了
白羽凄凉一笑,望着玉疏左手上的戒指,又盯着自己的左手,缓缓道:“原来在宴宴看来,左手无名指佩一枚戒指,是许婚之意么
玉疏叹道:“你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了
白羽自顾自说:“没关系
玉疏一愣,没解过他这话来
白羽已接着道:“我的左手无名指,带不了戒指了。那我不要你许嫁,要你长长久久陪我一辈子,好不好
“不好。”玉疏斩钉截铁道
“因为你不该当面首。”玉疏也认真地望着他,目光坦诚,神情坦荡,并无一丝退避,“你配得起更好的人生,而不是被人嘲笑要在女人裙边讨饭吃,靠裙带扬名
“你就和我的弟弟一样,你有曾经的我想要的一切——虽然暂时身处险境,可是心志坚定,能力出众,只要给你时间,你就能主宰你的人生。我怎能毁掉你?我怎能忍心毁掉你?”玉疏目光非常柔和,“你曾叫我一声姐姐,以后,你愿意叫我姐姐吗
白羽艰难地道:“我如果说不愿意呢
玉疏笑容淡淡地:“不愿意我也没法子了。当初我们约定的,便是六年,六年之后,大道朝天,各走一边,你还记得么
白羽眼底有些湿意,“你在逼我
“嗯。”玉疏点了点头,柔声道:“我的确是在逼你。因为一刀两断的绝情,总好过给人无望的希望
“我给不了你希望
“我长这么大,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……”他闷闷地说
玉疏便抿着唇儿笑,摸了摸他的头,“傻,你还这么年轻,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人,会有更好的女孩子在等你。到时候你就会想,幸好我早从楼玉疏那个火坑里跳出来了
白羽再抬起脸来,玉疏就发现他哭了,满脸是泪,完全是个小孩子的哭法。玉疏也无法,只好将一块手帕递给他,让他擦泪
“姐姐……”半晌之后,他才哽咽着说
玉疏长长呼出一口气
白羽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泪,珍而重之地将帕子收进了怀中,才道:“如果有一天,宴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,请尽管叫我。”他指了指后背背着的一柄长刀,“这柄刀,随时等着为你出鞘
玉疏正想说不会有那一天的,白羽已推开车门,跳下车去,复又骑在马上,此时西风萧萧,他俊秀面容在夕照中明明灭灭。白羽屈起两指,在口中打了个唿哨,身下骏马如被神指,撒开蹄子向凉城的方向奔去,在长河与落日之间,白羽在马上遥遥挥手
“后会有期
“姐姐,后会有期
悠悠
悠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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